分享艰难 3-《刘醒龙自选集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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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田毛毛知道孔太平要来家里,早就在门口守候着。

    孔太平进屋时,舅舅正在后门外用水冲洗脑袋,屋里的农药味,被孔太平开玩笑说成是田毛毛身上的化妆品味道。舅妈泡了一杯茶端上来,田毛毛要孔太平别喝这烫人的茶,自己进房拿了一杯凉茶给他。孔太平笑一笑,放下凉茶,拿起热茶呷了一口。田毛毛不高兴,说他也守着老规矩,一点开拓思想也没有,这热的天,放着凉茶不喝,而去喝热茶,真是自找苦吃。舅舅走过来,找了张凳子坐下,然后从口袋里摸出一根没有过滤嘴的香烟,自顾自地抽起来。

    屋子里忽然沉静下来。

    孔太平赶紧主动开口问,棉花长势很好吧!

    舅舅磕了一下香烟烟灰说,不怎么样。

    孔太平说,能这样已经够不错了。

    舅舅不高兴地说,你不要一当干部就忘了本,同前几年比起来,这棉花要逊色好几分,连我自己都不敢看,看了就觉得自己可耻。他突然抬起头来,望着孔太平说,大外甥,你能不能让洪塔山将那些白水池子都拆了?

    孔太平说,为什么呢,全镇上的人都指望靠它发家致富。

    舅舅说,你这话不对,我就不指望它。

    舅妈插嘴说,你别以为自己是个国王,什么事都要以你的意志为转移。

    舅舅默不作声低头吸烟的模样让孔太平生出许多感慨来。他说,舅妈,不要紧,我就是想多听听舅舅的想法。

    舅舅将一支香烟抽完后,站起来,拿上一把锄头,帽子也没戴便往门外走。

    舅妈说,太阳这么毒,你光着头去哪?

    她没有等到回答。

    孔太平说,我同舅舅一起出去走走。

    屋外热浪逼人,太阳照在地上反射出许多弯弯扭扭的光线,像是正在燃烧的火苗。舅舅在前面缓缓地走着。一只狗趴在屋檐下懒洋洋地看了他们一眼,连叫也不愿叫一声。几头牛在一片小树林里无力地垂着头,偶尔用尾巴抽打一下身上的虻虫,发出一声响,却不惊人。炎夏的午后乡村,比半夜还安静,半夜里可以听见星星在微风中唱歌,可以听见悠远的历史,在用动人和吓人的两种语调,交叉着或者混杂着讲述着一代代人的过去故事。骄阳之下,淳厚的乡土只能在沉默中进行积蓄。孔太平跟着舅舅走过一垄垄庄稼时,心里都是一种无语的状态。

    两个人终于来到了棉花地前。

    舅舅问,你怕农药吗?

    孔太平说,不怕!

    棉花叶子被太阳晒蔫了,白的花朵和红的花朵也都变得软绵绵的,垂着花瓣,颇像女孩子那丝绸的裙边。

    孔太平说,这地能产多少棉花?

    舅舅说,从来没有少过两百斤。

    孔太平心里一算账,也就两千几百元收入。

    他正要说种棉花比养甲鱼收入低得太多,舅舅指着养殖场的围墙说,你的爱将洪塔山,将这么大一片良田熟地全毁了,也将这儿的好男好女给毁了。过去村里一个二流子也没有,现在遍地都是游手好闲的人,等着天上掉面粉,下牛奶。他还想要我这块田,没门。

    孔太平说,有些人只是分工不同而已。

    舅舅说,吃喝玩乐也是分工?我不大出门,可心里明白,这围墙里进进出出的都是什么角色。大外甥,别看洪塔山现在给你赚了很多钱,可你的江山也会被他毁掉。

    孔太平说,我哪来什么江山。

    舅舅说,你还记得小时候在大河里乘凉时,半夜里有人喊狼来了吗?

    孔太平说,记得,可我不知道那人是谁。

    舅舅说,还有谁,远在天边近在眼前,就是洪塔山。洪塔山自己成了狼。人是从小看大,小时候大人都说洪塔山不是块正经材料。

    孔太平说,大人们说过我吗?

    舅舅说,说过,说你能当个好官,可就是路途多灾多难。

    孔太平轻轻一笑。这时,从旁边的稻田里爬起来一只大甲鱼。舅舅上前一脚将其踩住,再伸手抓起来,一挥臂就扔到围墙那边去了。

    孔太平说,这儿经常有甲鱼?

    舅舅说,这畜生厉害,叫它王八可真没错。过去除非病急了,医生要用王八做药,人才吃它,不然就会遭到大家耻笑的。真没料到世事颠倒得这么快,王八上了正席,养的人当它是宝贝,吃的人也当它是宝贝。

    孔太平说,事物总是在变化。

    舅舅拍拍胸脯说,这儿不能变。

    这时,瞭望塔上出现一个人,大声问谁往水池里扔东西了。

    舅舅没有好气地说,是我,我扔了一瓶农药。

    孔太平忙解释说有只甲鱼跑出来,被扔了回去。

    那个人认出孔太平,客气两句后又隐到围墙背后去了。

    舅舅说围墙里的那些家伙,总将周围村子里的人当贼,其实他们自己是强盗,将最好的土地强占去了。

    孔太平还在想着那个喊狼来了的少年,他突然意识到,怎么现在没人喊狼来了呢?

    舅舅在自家田地里摸索了一下午。孔太平不能从头到尾地陪他,四点半钟左右就离开了,太阳太厉害了也是其中原因之一。孔太平在舅舅家等了四十多分钟,为的是等出门到朋友那里借美容杂志的田毛毛。舅妈不在场时,他郑重地提醒田毛毛,如果她执意将棉花地的三分之一转给洪塔山,很有可能会亲手毁掉自己的父亲。

    天黑后,小许开车送孔太平回县城休假。

    一出西河镇,一辆桑塔纳就从背后追上来,鸣着喇叭想超车,小许占住道死也不让。孔太平只当没看见,仿佛在一心一意地听着录音机播放的歌声。压了二十来分钟,桑塔纳干脆停下不走了。小许骂了一句脏话,一加油门,开着车飞驰起来。这时,孔太平才问小许为什么与养殖场的司机过不去。小许振振有词地说,他这是替镇领导打江山树威信。孔太平要他还是小心点为好,开着车不比空手走路,一赌气就容易出问题,心里却认同小许这么做,有些人不经常敲一敲压一压,就不知道自己是几斤几两,腰里别一只猪尿泡就以为可以平步青云。

    进县城后,小许主动说,只要不忙他可以隔天来县城看看,顺便汇报一下别人不会汇报的事。

      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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